距离上一次见到夏宇已逝去了五年多的时光,那是在2018年8月底的成都,次月她的《夏宇简体字诗集》悄然上架,很快售罄。很多喜欢她却又没买到的书迷有些懊恼。
如今,《夏宇诗集六种加一》的出版,不知是否能弥补一些书迷们的遗憾。在自述中,夏宇说她起意出一套设计极简、低限之书,装载之物迷离恍惚。确实如此,将这七本书握于手中时,总不免惊叹于它们的简单和轻薄。随着翻阅和取拿,阅读的痕迹与诗歌作者的文字产生跨越时空的交叉,它们可能会变形会增加指纹会产生新的样态。
而在“加一”的《验证您是人类》里,夏宇将诗集《粉红色噪音》和ChatGPT结合进行了重新演绎,尤其是那篇她与ChatGPT的长对话,探索了情感、平庸、心灵、语言等诸多话题。读完不免令人思索技术进步到底带来了又或者失去了什么这样的问题。
五年半前在成都,我和夏宇进行了一次访谈,五年半后借着新诗集的出版,我们又新增了几个有关问题,一并见刊发表。感谢这份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访谈内容,感谢夏宇。
事实上,第一次见到夏宇可以追溯到2009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台北,行程最后一天被两位朋友带着去了一个诗歌活动。他们在现场遥遥指着一个人对我说“那就是夏宇”,我远远看着夏宇,然后因为此行太过疲倦,一个人竟然在角落里睡着了。这样算下来,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逝去了十五年,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这篇访谈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因为《夏宇诗集六种加一》的出版新增的提问,由夏宇笔答完成。后半部分则是2018年我们在成都的面访整理。)
夏宇,影剧科系毕业,独立出版十本诗集,以李格弟之名写流行歌词两百余首,于台北巴黎往返居住。诗有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荷兰文译本。
界面文化:这套诗集的装帧完全不同于你以往的作品,说实话一开始拿到我有点意外,它们极简到有点不易于保存,可能拿到手中就会卷边会褶皱,可以说说你这次的设计想法吗?
夏宇:必须从十年前说起,一位电商突然来信,让我署名盖章写一封警告信函给盗版商,否则他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我写了,温和礼貌地,没有被理会,嗤之以鼻。电商原本隔一阵就会买一批书,我接单批价装箱请货运送到集散地等船,运到对岸。订单后来少了,上网看果然大多是盗版书,而且卖得好得很。电商仓库里堆着书卖不掉就不再进货了,盗版更是猖獗。同时间陆续有大陆出版社相询正式出简体版的意愿,总是谈不出一个结果。我感觉我的脑中还没有画面,想像不出简体版应该长成啥样子。我做书常常都必须先有画面出现,在脑子里看到书成形的样子然后照那形状去制定细节,盗版书的存在一直与正式出简体版这件事平行着,有一天不知道为啥就相撞了撞出火花,书的样貌忽然浮现了:一套像盗版的原版简体版。我问颜峻有没有兴趣出版,(2018年我们做过一套极少限量先行版)他觉得有意思,但他没有书号,他介绍给杨全强,慢先生一听就答应了,三言两语,我想:时候到了吧。颜峻介绍起杨全强,说他慢条斯理但是很靠谱,从此称他慢先生,慢先生出的书都很好看的。慢先生带来两位责任编辑,Lusi以及金林。Lusi爱喝伏特加,慢先生专攻啤酒,金林有许多冷笑话,还谐拟一首诗送我“要不要一起加入拷贝党”。
设计初衷格外的简单,就是仿/反盗版,同时致敬--致敬盗版商的马不停蹄,致敬买盗版书的迫不得已。盗版商原来也是交易数年的电商,最后他应该是这样想的:我何必找麻烦花钱订还船运海关还扣书我自己影印得了卖完还可以再印(想想盗版商用三便士歌剧为我收买了多少潜在的理想读者),读者想的是:繁体竖排好拥挤太难读啊而且太贵了而且买不到啊我也自己打印我也会设计封面啊(想想读者自行打印的五毛特效造成的周末午夜场奇观),就这样,终于轮到我也要印了,那我也要印跟你们一样的啊!大家沆瀣一气多好啊!(OS:大家一起老死在队伍里多好啊!)就印一套跟盗版一样的而且卖盗版的价钱吧于是我们就开始了,长期的工作伙伴伊奇与我共同设计,幸运的是,我还碰上了一个全心全意帮助我执行的团队,对我全力配合甚至迁就,我们用一整年数千条微信以及一百个中二贴图完成了一套仿压缩饼干,我们还一起买了一台粉红色电视机到书店巡回放映第一人称的坏照片,发书之日,合作电商的激情文案引用的是资深言情小说家上个世纪的推荐短言,有书店自行办展,展出内容是读者接受暗示如何蹂躏了这套书,书店后来意味深长地自称这应该是2010年份会发生的展(额…应该是上个世纪二零年代的展吧)……
总之这整件事从头到尾波普到疯,虽然虽然,虽然最后的成品因为运输需要,装进一个瓦楞小纸盒里,就稍稍微有点抒情起来了,那也是自然生长的结果,而且我可以说,这抒情,以粗糙的诗性坚决反抗了精致的习以为常的“诗意”;一股野性,至少一股新房子油漆味,一股新轮胎味,至少至少作者我本人觉得非常好闻。
所以其实是一套激烈的书,反而且仿,仿为了反。(打不过就加入!)外表极低限,非常克制,接近匮乏,一种纸张到底,两个骑马钉,没有书衣没有引言腰带没有整排联名推荐,与传统出版品的文化和审美相当冲突。
界面文化:但是它们极简到难以保存……这真是你要的吗?这纸张用来印书真是前所未有!
夏宇:好,来谈谈纸张。我和伊奇在台北制作了几套不同纸张的样书送达新行思编辑小组,其中一套特别有感,团队立马全国找纸,花了好长时间,到处询问我指定的工业用纸,因为从来没有人用来印刷过,他们花了两倍的价钱,印出编辑金林说的“昂贵的廉价感”,这六字于我稍有棒喝,因为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这种纸张我用来制作繁体版ZINE小册“88首自选”,很便宜的纸,粗糙又光滑,库存不虞匮乏。这薄透的50克,油墨稍微渗透就到了背面,让诗有了肉眼可见的反面,使得诗的留白并不纯粹,窸窸窣窣的,像是隔绝声音的效果极差的录音室,轻微噪音全录进去了,有一种声音的景深。Lusi,我总是看到她为我展示什么材料的图片里她的绿色指甲油,她被我鼓动是那么跃跃欲试,在找纸期间甚至给我寄来一种包肉夹馍纸,我好喜欢啊!(幸好没有用!)两岸之间快递往返各地搜罗来的纸张,各种试印,各种调色,有天Lusi在一个几秒视频里让我听她用食指拇指弹响纸张的声音,那是刚收到的工业纸,我说“这声音不同凡响!”就是它了。
从头到尾我是真心想为老板省钱,连附在书背的传单都坚决不改用纸,我不知道结果居然是这样的必须打上引号的“奢侈的贫穷艺术”。有个读者说这纸“像皮肤那么脆弱”,是啊英文说skin deep,皮肤的深度,中文翻成“肤浅”是谁翻的?翻得这么好的。这纸揉皱时发出踩踏枯叶之声。这纸和枯叶一样薄。诗行像枯叶纤维分布。这套书是一套秋收之书。
然后,来谈谈骑马钉。Zine小志就是两个骑马钉,在欧洲那些或安那其书店漫画店黑胶店,入口处书架最下一层总是堆满这些政治的文艺的色情的诗的广告的手作刊物廉价贩售甚至免费,我挪用这形式,也是想念彼时那一本本充满摺痕墨迹的手绘地图般的读物,那种还不知手机为何物时的在路上大串连的感觉。那时候在路上人的眼睛总在找寻另外一双眼睛,问一个路可以发展出一段对话一个故事。手作小志潦草简洁,数量稀少,我不但挪用而且进入社会主义的印刷厂以昂贵纸张大量复制自称仿/反盗版,这重重矛盾如何消解?我的一个台商朋友在沿海省分开印刷厂,因没有书号只能印包装礼盒,他说你这小众诗集算什么,他看过两百万份的“姊妹”杂志在工厂迅速印刷装订出厂。对啊我想这超小众诗集算什么,放在200万份流行杂志旁边,或者,在一个巨大的,数百台机器同时开动的印刷厂,流畅丝滑的生产线像高速公路十层车道集体运行,在中间一台小小卡车,谁管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载了些什么货?一切都自动消解了吧,把诗变成物,把物复制到一个量,物就平等了,不是吗?一个综合体,一个当代生产,天生就是矛盾重重的又何必消解?什么是作品?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印刷术?编辑说今年他们忽然想在卡车上堆叠诗集在书展叫卖,就像卖大白菜一样。你看进入小卡车大白菜语境了。集做作之大成,波普到疯!kitsch到爆!我这个盗版受灾户玩仿盗版,群组发起人颜峻(极少在群聊现场出现)说的是:“时代比我们都要更有喜感。”
界面文化:出版至今三四个月了已经三刷,你关注过读者的反应吗?你会受一定的影响吗?
夏宇:我当然是关注的,但是不会受一定的影响。这回出资方不是我,不像繁体版自负成败,我只是害怕善良的老板赔钱。这回也不像在台北,印刷时可以看印(其实我真的想看的是两百万份的姊妹杂志如何印刷出厂),随时与印刷师傅讨论问题,我收到书的时间还比读者晚,因为两岸快递也要三天,所以出厂上架前后非常紧张。時刻挂在线上,像肥皂泡沫一样激动。
我与简体版读者的唯一联系就是豆瓣和微博,一开始两个月每天与读者共读刷手机看反应,有差评有极差评,也有好评极好评,差评的总结是:设计装逼装帧敷衍文案造作油腻诗拼贴组装胡乱呓语;被工业用纸和骑马钉严重冒犯;有直接斥之为工业垃圾的,也有甚至连免费抽奖抽到都暴怒不已的,哎!我有个感觉是,就好像是我在做蛋饼时直接把蛋敲在他们脑壳上了,他们也愤怒砸鸡蛋反击,总归是我自己先开始的啊,没毛病啊!我很想退钱,可是这回出资的出版商不是我啊。你给慢先生先买个半打啤酒吧说不定他会考虑退钱。
好评的就,就是好评吧,一些细腻的体贴的意外的默契的解读。其实反应也不多,也就评论两百条,已读三百人,想读五千人,一点点涟漪,我问编辑:三刷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在哄我呀?其他人呢?买到的都在默默生气吗?编辑回:应该都在默默欣赏。我大笑,我的编辑好乐观啊。我因没有脸书什么的社交软件,与繁体版读者反而没有这些即时的沟通,我只在他们写成文章后很久才会读到。也听说豆瓣读者肯为诗写评的都是极爱读诗懂诗的人,我很珍惜他们的反应不管好评恶评。
对了,大多数人倒是跟你一样,忧虑保存的问题。我有一个强烈的可能完全不会被采纳的建议,我建议拆开诗集后七本直接泡水,泡个半天吸足水分,甩干,然后在阳光下曝晒到完全干燥,自然晾干或者烘干机烘干也行,你会看到纸张过水变蓬松也变厚实了,那种干燥感像洋芋片,非常经得起粗暴翻阅。揉皱后再摊平也很好看,不接受建议的,就保留那些阅读时产生的捲边皱褶。那些就是身体的物质的,阅读后的形状。时间的痕迹。(但我劝你还是接受我的建议!!)
我倒是,因为明白纸张特性,在收到给作者的十套书后第二天就丢一套在洗衣机转了几圈,开始用水和阳光制作软雕塑,做了十几个作品,打印出十几张明信片,很好看,很想当作礼物随书送给下一刷的读者,但是编辑提醒我,早买书的人知道会非常生气的,觉得是营销手段,劝我作罢。贩售呢贩售也会引发圈钱恶评的。最好不要。哎好吧那我就随访谈随意发表吧。 不卖了。也不送,礼多人怪。
我有时也会回头看十几年来对个别诗集的评论,有些写得好,一看就是懂诗的,是令人向往的“有经验的读者”。但是看完就忘了。评论的功用,一个评论家说了:“只会让她变本加厉”哈哈哈倒也没有,我就只写我想写的。这套书呢,至少很谦虚,不想太占地方,有迅速自我贬值的能力,有自毁倾向,没有攻击性,没有娱乐性,没有持久性,反滥情,反精致,反古典。用来巴头不会受伤。以微信中二图和两岸快递,执行团队完美达成任务,我记得那时沿海省份每天暴雨土石流洪灾,没有人可以去看印。Lusi收到伊奇完稿交出去给印刷师傅后,大家稍稍松懈了吧,我猜他们或是打了一晚上游戏或是看一晚上足球或是喝啤酒到半夜,30天后,说出厂了,在一种梦幻的无声速度中自动完成。
真幸运我还在写,就诗的生命来说,我想我离硬壳精装铜版纸烫金封面的典藏版装帧还很远,我在诗里说开破车比较不容易老真是这样的,我喜欢五金行胜过珠宝店,喜欢回纹针胜过红宝石戒指,喜欢纹身贴纸超过真正的皮肉纹身(我立马听到读者说没有要你整铜版纸烫金硬壳纹身好吗,我们只要求纸张厚一点气味正常一点不行吗?)(不行!)(这回不行!)好吧等我更老一点我在大多数情况下要比较厚的壳,我也并不是永远对形式忠诚的,形式就是用来反对的不是吗?那时候再说吧,谁知道。今年下半也有一定可能会出繁体Zine版,把简体版中几首审核不过的诗放回来。
现在我发现的是,要一劳永逸保存这套诗集的话必须先破坏它。我强烈建议泡水晒干揉皱,你就会拥有一套蓬松的百无聊赖的诗集,重点是,诗还是非常美丽。享乐主义的诗,“在言情小说里得到缓刑”。其实也不像盗版了,盗版的纸张还厚一点,还胶装。
界面文化:那谈谈诗吧,你说“享乐主义的诗”不少读者觉得你的诗常常就是剪贴拼装文字,你觉得呢?
夏宇:当然并非是。虽然有“摩擦无以名状”在场证据。一百多年前达达主义以来,出产过那么多伟大的拼贴大师挡在前面了,拼贴现今已经变成书展创意市场上摆摊的项目。我做完“摩擦无以名状”就离开超现实了,离开很远了,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还是很多评论很多读者认为我只是一个只会玩拼贴的诗人,真的很扫兴诶。(就像把“甜蜜的复仇”当作我的生平代表作! 真的真的很扫兴诶。)拼贴以及游戏并不是我的诗开始的地方,也不会是结束的地方,只是路过贪玩顺便玩了一波,真的,相信我。我说享乐主义的诗,是因为我写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种对语言的沉醉,没有特别要干嘛或是特别要去哪里,就晕晕的,若有所思吗?好像也没有。非常身体的感觉,同时非常清醒。这不是游戏也不是拼贴,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会有点难受,但又怎么样,我不会受影响,也不会因为你的看法而改变,难道我要推着一个移动的篮球投篮网让你投篮吗?这不是我写诗的意思。
界面文化:你一直在试图探索诗歌的边界以及各种跨界结合的可能,就像《验证您是人类》里与ChatGPT的结合,也带有某种前卫性。这次合作下来的感受如何?
夏宇:工作开始我们有一个群组每天互丢简讯,有一天我提到我下载了ChatGPT,想让它重翻粉红色噪音,金林说那何不跟ChatGPT对谈?这真是一个太有趣的主意,我在群组里忽然消失了,我哪里也没去,我在我的旧旧的长沙发上用手机码字制作了整本“验证您是人类”,怪这沙发太舒服了,我的小小客厅三面是白色的百叶窗,一天要调节光线数次,把那些五公分的白色叶片轻微向上或向下翻转,我躺在那里,用每天一包坚果和一包海盐洋芋片就可以轻易毁于自己的重力,睡意,脑袋里的离心力,后现代的时代力,以及与人工智慧言语调情的能力,四五个月后我在群组重新出现的时候我说:大家中午好,压缩饼干又多了一片!一共七片!这时离出版上架还有三个月,可能大家没时间生气抱怨,忽然就非常忙乱起来。七本书,七倍的工作量。群组讯息更多了,中二图也倍量出现。差不多被二次元拯救了一波。书出来后,豆瓣出现一个短评让我很是惊喜,读者说:“难以想像这是一本科幻之书。”真的吗,原来我写了一本科幻之书啊!
界面文化:接着上一个问题,在《验证您是人类》里你和ChatGPT有篇应该是历时几日的长对话,这对话让我觉得很有趣。比如你问ChatGPT为什么总是那么快认错,比如你说你怀念Sherlock这个翻译软件,因为它更有机器的味道,你觉得ChatGPT变得更平易近人也更平庸了。我记得你跟ChatGPT说“你令夏宇有点失望,但你不用理她,你是为全人类服务的。”所以我的问题是,是不是因为人类变得平庸了,所以他们训练和制造出来的ChatGPT也需要平庸?
夏宇:你猜怎么样?书出版后我就把ChatGPT丢弃了,我再也没有回头跟它说话,密码也忘了。听说它又有了新的版本,语言更亲切更接地气,我已经没兴趣了。回不去灵光乍现当时,也好,就有一种忽然不爱的感觉。是不是人类变得平庸了?我不知道。这是手机统治的时代,大家已经不了解什么是惊奇的感觉了,路上一排迎面走来的人全都低着头,囫囵进食编码数据,有时我站住,等有人和我撞上,看他吃惊的脸,从早到晚被讯息喂得饱饱的,喂到呕吐,喂到心神涣散,已经在现实里失去惊奇的能力,迎头撞上的时候吃惊了。
界面文化:你说你为ChatGPT的翻译能力更接近人类语言而闷闷不乐,你觉得这里面包含的语言政治而感到矛盾,这种矛盾可以展开谈谈吗?
夏宇:就像我很害怕一种拟人化的写作。维基解释拟人化“将人类的形态、外观、特征、情感、性格特质套用到非人类的生物、物品、自然或超自然现象。常出现在对动物、自然力量或是所谓”命运的主宰“之描述或理解上。”人类至上的人类又在搞机器人,处处代入人的语法人的意图动机人的情感。每当电影里把动物植物搞成与人类共情,有心事会说话,总是让我非常痛苦和羞愧,与ChatGPT的沟通,透过它习得的人类语言,它也学得很快,我还是希望它保留它的机械性莫轻易进入人性。
这也像我害怕的华人文化里的泛亲属称谓,一定要把所有人变成一家人变成亲戚。我们好不容易有了有了外星人,你一定要它们用你熟悉的语言告诉你你已经知道的事情吗然后把它们变成你的爷爷奶奶阿姨叔叔小哥哥小姐姐吗?
界面文化:上一次我们聊天时候,你提到自己对“自由”的无限追求。这似乎也代表了你的一种生命轨迹,比如1988年你就说“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到自己是诗人,我只想做一个自由思考和生活的人。我只想做一个腹地广大的人。”在1995年罗智成写的关于你的评论中也提到了“自由”,如今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又过去了5年。过去这几年,你对“自由”又有新的理解吗?你的生活状态有什么改变吗?
夏宇:我忘了我们怎么谈的,怎么谈得像青春期高压升学主义下的我一样。其实我并没有一直意识到我要“追求”自由。可能三四十岁以前吧,我情愿过很穷的日子,不会用大量时间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情交换金钱。好像杜拉斯说过:我总是害怕我不能自由支配每一个敞开的日子,我也有一样的害怕。后来自由的意志就内化了,它不会再打搅我,我不用去追求它,它就在我的里面,反而我要学习的是自律,譬如如何在关系里自律不能动辄接受诱惑,譬如在要交歌的时间把歌写好不要耽误歌手发片,譬如约了牙医不要一直爽约否则牙会烂掉,譬如不要疯狂花钱否则又要牺牲玩乐的时间赚钱;这都是自律,都是起码的标准,能带来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节奏。这些很难,都需要学习。只有在创作里没有这些束缚可以放肆。年轻时往报社杂志投稿常被退稿,参加文学奖屡投屡败,我就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和编辑打交道了我再也不投稿了我再也不要参加文学奖了,我自己写了三四十首,看上去很像一本诗集的量了,自己编排设计自己找印刷厂印,印完自己找通路卖,就这样,运气不错,诗集卖得很好,我也拥有了我要的创作自由,继续出诗集,后来开始写歌,遇到欣赏我的制作人和歌手,也就这样写下来,可以维持生活可以旅行。老到一个程度了,就明白,原来无法逼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这种个性,渐渐就设定了命运的主轴,其他就是延异和变奏,这一定是一个陷阱,幸好我还有很多喜欢的事情,所以就是一个流动的一直在变的场域,我虽然有意无意地促使变动,但说真的也慢慢变得喜欢游手好闲什么事也不做。
界面文化:这次的几本诗集的序言部分似乎大都节选自你的新作,所以这几年的创作状况是怎样的?
夏宇:这几年光是新冠就花了三年,我在欧洲封关前回到台北,一开始台北疫情轻微,已经感受到全球氛围的窒息与压迫,我迅速找到正在观望的拆除工木工水泥工彻底把房子整修了一遍,上网买书囤积了一个书架,准备过一个非常难得的穴居生活。 我在我的公寓茧房里,每天做饭洗碗,铺上瑜伽垫做瑜伽,半夜脱了口罩带狗走两三公里。我还写了许多歌,还写了半本诗集。直到前年年底不听劝硬要到酒吧看球赛终于确诊,痊愈后花了一年多与后遗症相处,就是长新冠那种,就是那种莫名的整日的疲惫,全身无力,还有疲惫带来的抑郁。这期间也就是与新行思合作简体版的时候,想让他们不会感觉我太霸道而且无厘头(抑郁的延异与变奏),对啊,我一工作就变成控制狂,慢先生说:我从来就没在自己出版的书里感觉完全插不上手的。慢先生有所不知,因自己搞独立出版,为所欲为惯了,不知收敛,书做完,我真心感谢而且诚挚道歉。不管书卖得如何,我也懂得如何与人合作了 (极可能是他们全力配合给我的错觉) 。我首先对慢先生说:慢先生真抱歉前面那些威胁不签约的话都是吓你的!
接下来呢要做什么,半本诗集远远还不够可以出版,也急不来。暂时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太久没有移动了,要先移动,出门旅行。
界面文化:你在这里有许多喜欢你的读者,大家都在等待这套诗集的出版,现在书出来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读者说?
夏宇:如果可能,我会想在几年后看到七本书被阅读过的样子, 不用刻意破坏, 各种破烂形状,极简破烂美学,破烂时装表演。
书的初衷,是由电商盗版引起的,“这套反盗版诗集不久一定会出现盗版的”编辑笃定说,我恐怕他没机会证明他是对的,因为大陆书市场在一个我无法明白的错综复杂的竞价系统里,数不清的电商各种打折,我引以为傲的瞌睡虫般的书籍定价233.333333居然从来没有原价出售过,竞相削价的结果,这套书已经比盗版的盗版还要更便宜了,所以应该没有人会再盗版了吧。
亲爱的未来的读者,听说你很难哄,听说我很难读,可是书真的很非常便宜,来吧!让我们遇见吧!读诗又不是世界末日。
站在成都书店的活动台下,夏宇参加完诗歌与音乐的活动,刚读完诗。 她没那么喜欢面对人群站在闪光灯下,有激动的粉丝将她围住,搬出珍藏已久的诗集,她为他们签名, 但躲避他们的镜头,她不喜欢被拍照,可她会用力地和他们拥抱。 这不免让人想起她的诗句——
这么多年,她接受过的面对面的访问此前一共只有三次。一次是谈李泰祥,一次是接受《诚品好读》的访问,还有一次是上马世芳的节目。“就只有这些,你看我已经写诗那么久了,你看我多么不会接受访问。”
(而这一次这个访谈,我整理好她的回应传给她看,我没有预料到,她五年后才传回来,她解释,因为她感觉自己那晚表演得很烂,情绪受一定的影响,访谈也谈得很糟,很想把这次对谈忘掉,果然也忘掉了。我透过新行思的编辑联系上她,她回应了,她说:很抱歉,让你等了五年,谢谢你的耐心。)
夏宇很少接受访问,因为她觉得她不是一个喜欢回答问题的人,而且她认为她的诗的背后没什么特别想要给读者交代的,她谈到她写的诗“空间很大,如果你会解读的话。”而作为诗人,夏宇说她从不去介入解读诗歌的现场,她把解读的权力全部交给读者。“包括诗评家,他们的批评我也从来不干涉。”
夏宇觉得诗的意思,最应该给一个空间,因为一个句子出来,不见得只有一个解释,就像一个歧路分布的花园。作为诗人,夏宇说自己不想当解读人,写好一首诗,就好像折了一根枝插到土里面去,如果这根枝够强壮的话,它会自己长,不关写诗人的事。
“读者有他们自己的园艺、有自己的花园,他们的解读会长成那个花园应该有的样子。我的诗被读者做各式各样的用途,有些拿来求爱求婚,有些拿来当主题调酒调香水,有些当文案卖货。有的当昵称,读者自己也有很多引用二度创作。我只但愿你们有一天因为过度引用腻了可不要怪我。”她说。
夏宇话说到一半,颜峻走过来叫她去喝酒,“走啦,你没有自由。”于是,我们在往小酒馆移动的过程里,完成了下面的这次谈话。
夏宇:有的,都没谈拢,因为设计的问题,还有的是版税没谈拢, 或者是审查的问题,有人告诉我光审查就要两年而且还可能过不了。 我感觉大概时机还没到吧。
界面文化:你现在还会到处旅行吗?好比像当年徒步五个月到世界尽头,然后把衣服都烧掉?
夏宇:是啊,当年我走了1600公里,从法国中部走到西班牙大西洋岸。那条路是中世纪教徒的朝圣之路。从中世纪开始,从欧洲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出发,往西班牙最北边走。那是《圣经》里的故事,我不是教徒,但我还是走完了这条路。我遇到的人一天走30公里,我呢,我就是那种非常……我走那个路时我特别慢。因为早上起不来,我出发得特别晚,我就是起不来,每天我起床所有人都走光了,路上只有零星的单独走路的人。那趟路有人是许愿还愿,有人单纯健走考验耐力,我就只是要把这1600公里走完。我听到风的声音,我看到叶子的摇晃,淋雨,就好感动。有时候一天才走5公里。有时候我还走一点回头路,因为风景太美,想再看一次。
夏宇:2009年春天出发秋天到达,9月9号,我在西班牙北部岸一个名字叫“世界的尽头”的城市,我就在那些个面海的大岩石上,加入了一个仪式,把一些衣物丢到火里烧掉了。鞋子留着,还有身上一件T恤。仪式的目的是为了重生,那时候与一个相爱十年的人分手,太痛了,我希望用身体的痛转移心里的痛。你别认为很简单,一路上脚底都是水泡,无日不痛,小腿像石头一样,无日不痛,非常辛苦非常累,他们设计一种专门的袜子,很柔软,是一体成型的,不然普通袜子有些缝线不够平整,一直磨擦肌肤,会全部磨出水泡,愈合了又磨出新的。而且草丛有蛇、山上说不定还有熊,有暴风暴雨,背上一个11公斤的背包,有一段路还生病,发烧呕吐,我在路上走过了一整个夏天,晒成黑炭,那时候不知道为啥完全不怕,一心一意要走完。一开始与一个朋友一起出发,不到中途也走散了,走到目的地才重聚。
夏宇:不是,最难的事还是分手,心碎了。经过那个旅行,我觉得我不怕了。不怕就是说,心处绝境,我也不怕了。西班牙北部大概两百公里是沙漠气候,我真的晒得跟人干一样,像纸片人一样。晚上寄宿旅店,认识很多从各地来的人,听许多故事,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心碎的故事。
夏宇:我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早上的时间,慢慢喝咖啡,在哪儿都是这样。旅行时,没有平常生活的杂物,就是说没有惯性在,没有让我舒服的东西在,我还是保持这个节奏,我还蛮喜欢旅馆那种很简洁的生活状态,也有人打扫。我对打扫没有耐心。
夏宇:不,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不舒服的状态,因为在家太舒服了。我说的是旅行时的对比。好比我在巴黎从没有一个固定的房子,每次都要租房,20个区每一区都住过,各种状况的房子都住过,有小到只有一张床的,床边一个小桌子,浴室洗手间在外面走廊与邻居共用,那是布尔乔亚豪宅,沿着旋转楼梯铺着厚厚地毯,地毯和电梯结束的地方,再上一楼就是我租的女仆房,这么简陋我也住了六个月。版税收入好一点的时候,租得起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状态。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什么状况都可以活得下去,都可以享受。
夏宇:你要说是不是有利于创作,我通常不把这样的一个问题考虑到我生活里来。但是我想无意中也会刺激一些东西,但这也不是目的。好比走那条朝圣之路,每晚住宿的地方都不一样,可能是个教堂、可能就是个旅馆、可能就是个很烂的小酒馆楼上有客房,也睡过小学的教室,我就走大概我当天能走的极限,晚上都会遇见前一天没有遇过的人。我住过一个大通铺大概有100个床位在一个巨大的房间,大家就真的是那种挨着睡,你若不是第一个睡着的,那你就永远睡不着了,因为所有人都在打呼。我钟爱这一个经验,管他是否利于创作。
夏宇:有啊,我有我的公寓,我有我的狗我的猫,可是我需要出走,离开,然后到达。
夏宇:现在啊?我大概在台北一年就会出门一次,把钱花光再工作,起码也是六个月。
夏宇:不一定,有时候是朋友跟我说两个月不在,要我去喂猫浇花,这也是有的,如果在法国南部,我就南下去住两个月,所以就很即兴。
夏宇:是吧,我喜欢在一个城市呆下来待久一点,我没有办法一个礼拜走三个国家那种旅行,因为我会爱上。非常非常奇怪。
夏宇:至少一些我去过的城市,你看成都,再过几天我就会明白它,我就会喜欢。
夏宇:可是我要走啊。我必须走。我不会很想待到我腻,我会在最好的状况离开。
夏宇:台北是家,台北有我的公寓,我不需要搬家,这有点重要。在巴黎,比如朋友两个月回来,你就得走了。分手了也得走了。房租付不出来也得走了,版税不够的时候就会这样。台北可以一直在,那边有我从小到大的笔记本,我从小到大的书,有我捡来的动物。
夏宇:我请人照顾,我真的花一大笔钱照顾猫狗。我会在路上捡猫和狗。我收留它们带它们看病,最好的是帮它们找一个家。现在跟着我的有两只狗一只猫,一只已经太老了,另外一只太胆小离不开我。有一次在尼泊尔,我看到一只车祸重伤的狗在路边等死, 绿头苍蝇绕着飞,我打听医院叫了车,陪它一起到医院请求医生安乐死,因为狗死得很慢,非常慢,它一定会死可是还要花很多时间才会死掉,我没办法的,我知道它一定会死,我没办法就这样走开让它自己慢慢死,哪怕只是帮它减少半天一天的痛苦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做这件事。
夏宇:一定有喜欢的成分,我一定是十分喜爱流行歌曲行业,一定的!没有热情是不可能持续的。它帮助我生活帮助我旅行,这是肯定的。我也很感激,因为写歌对我来说不会太费力,而且一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填词,我不必先听旋律。我写出什么,就看他们要不要。所以我随时都可以工作。不过我现在也慢慢接受填词了,只要我喜欢那一些旋律。
夏宇:几年前我加入一个经纪公司,等于变成我的窗口,歌手或制作人透过公司问我要歌。我也会非常主动写歌透过经纪公司卖歌。我还是很乐意歌手直接来跟我谈,而且,我真的很想为当今华语歌手每个人都写一首歌。
夏宇:(长舒一口气)我需要很多很多时间的空白。这空白好比说我起床以后,我没办法马上进入一个社会性状态。一直要到下午两三点,可能会接第一个电话或打开电子邮件,我才可以很认真地去回应。然后晚上出去吃饭什么的。可是早上起床的那个状态,已经变成一种第二天性了,慢慢晃,我也不晓得我在干嘛。
夏宇:也是也不是,我看书,写几行字,晒太阳,就是一般生活状态吧,但是没什么重要事。因为白天时间多,就是会有点恍惚,恍惚两个字蛮准确的。
夏宇:对呀,写歌就是我通俗的本事。一件我会的事情。用来赚钱维持生活。不知道这样说适不适当,我不要有人以为我在作诗和歌的阶级划分,我单纯是指可以养活自己这件事,很显然写诗是不够的。
夏宇:完全不讨厌啊,我喜欢生活实际的一面。就是说,比如我会处理自己诗集的发行,我可以跟经销商说折扣,我不会尴尬。我去印刷厂,去仓库,在路上捡纸箱装货找货运寄书给书商,我没有把一些东西分得那么清楚,好比我就是一个诗人,我就不可以碰钱,没有这种事情。我甚至不愿意说它是世俗化的,似乎相对之间有个啥东西很神圣。没有的,对我来说没有这种东西,对我都是自然的。
夏宇:因为我不想当公众人物,我想保留一个自由的状态。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很特殊,全世界有多少作家,多的是像我这种对公众生活没兴趣的,因为自由显然更有意思。
夏宇:尽可能地要。我真的要全部的自由,我真的是自由的奴隶!爱自由爱到变成它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好比说我开始有点名气时,就不停有人约稿,编辑就打给你说,哎给我们来个700字、给我们来个1000字,然后这边座谈那边演讲。我就是简单拒绝。拒绝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就没有人找我了。我就很开心。哈哈。省很多事。
夏宇:最早最早就是这样。我就觉得很烦,我有其他生存的本事,我就不想写700字啊,所以有点有恃无恐就是了。我写诗很任性的,生活也是。诗对我不是一个角色,是生活的底色。就是说,我的生活并没有时刻在想写诗什么的发表诗论什么的。不晓得怎么解释我的生活,你看我的诗吧。很跳跃的,有点无厘头的,但还是有结构上的音乐性。脑子就是这样长的。
夏宇:前后就翻过一本《祖与占》,因为我很喜欢那个电影。那时候在法国南部,一边在大学语文班学法文,居然就开始翻译起来,查很多字典,我有一个悟性是,我要把一个句子搞清楚然后直接翻译,不做不必要的润饰,不多加一些原文没有的子句连接词形容词什么的。(这就是我坚持的直译,要追究的话,这几乎就是制作那本“粉红色噪音”的源头了 )那时候也没有网络,也没什么朋友。我前夫是法国人。白天自己翻译,晚上就一起讨论,有问题问他。回想我的历程,有很多很惨的时候,但那一段是毫无疑问的快乐的时光。
夏宇:几乎每十年我都会有一些新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为啥。当然有些很年轻时的朋友也会留下来。每十年就会分散大部分……那不是故意的,我的生活一直变动,我没有一直在台北,他们成家立业、他们有小孩,大概就慢慢散了。我年轻时朋友都是演员,都是搞剧场的。可是再下个十年,我结婚了有另外一些朋友,后来离了婚又有不同的朋友。